摔在地上的不过是个半大的男孩子,两个眼睛像活猴儿似的,东溜溜,西看看,是那个宝玉同父异母的弟弟,赵姨娘养的顽劣小子!

    妙玉绕到门边上站着瞧,那倒在窗下的正是贾环,大约是躲在墙根子下面偷听呢,一个没留神,踩到了冻得硬邦邦的雪泥,此时贾环怒气冲冲地朝绿杯叫嚷:“你这个没眼色的,还不快扶我起来!”

    绿杯哪里从没受过这样的语气,当下有点儿委屈,但还是默不作声地和金嬷嬷一起将贾环搀起来。

    贾环站稳了,看一眼妙玉身后的宝玉和黛玉,个个神彩飘逸、秀色夺人,心头有些不自在,一腔子无名业火泼向绿杯:“什么环哥儿,你也配这样叫我?我是环三爷!”

    妙玉有些生气,打狗还看主人呢!这贾环看上去长得委琐,举止更是荒疏无礼,登时将绿杯拉到身后,眉头一拧,冷冷对贾环道:“好啊!环三爷是宝二爷的弟弟,绿杯是我家妹妹,我到你家做客,绿杯比你年岁大,唤你一声哥儿有何不妥?怎么着,你家里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教了?”

    贾环瞪着眼,讷讷往后退了一步,不说话了,张口磨叽了半天,方梗着脖子来了一句:“你们叫我哥儿,却叫他宝玉二爷……哼!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,方才我都看见了,你还收了宝玉的东西!”

    说罢,鼻孔里狠狠出了口气,扭过头便撂腿撂脚地跑了。

    绿杯叹了口气,拉着妙玉的衣袖,“姑娘为我出气不值当,阖府上下都知道,这环哥儿跟个猢狲似的,不知道在墙根子底下偷看了多久,就这么跑开了,凭他那张嘴,不知要怎么编排姑娘呢!”

    宝玉一听,也急了:“我这就去跟老太太、太太解释,那鹡鸰串是我真心实意要送给常姐姐礼佛用的!”

    黛玉绞着帕子站在最后面,心头也有些难过,若不是她先前不愿收,使得宝玉转赠妙玉,也不会引出后面这一连串来。

    妙玉反倒笑了,朝宝玉摆了摆手,“不用去,闹到太太跟前又如何,我心里自有主意。”又拽了拽黛玉的袖子,“千万别过意不去,我就是喜欢那串珠子,何苦想那样多,不如站在外头晒晒太阳。”

    边说边拉着黛玉踱步出去。霾了大半日,快到黄昏时分,檐下竟挂了点金灿灿的暖阳,叮在大毛背心上,哄得暖洋洋的,三人便将诸事抛下心头,脸上都漫出了悠然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……妙玉这个东西,是真真讨人嫌,他一日家捏酸,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,我若见了他,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!”贾环将门一摔,气冲冲地往炕上一坐,便往他生母赵姨娘的怀里扭。

    赵姨娘放下手中绣活,双手捧着贾环的脸蛋一揉,“那个小尼姑妙玉?竟欺负到我们环哥儿头上了?”

    贾环猴屁股脸蛋一红,将头埋得更深了,“她!她怎么敢欺负我!我哪里能叫她欺负了?我就是看不惯她讨人嫌的样子!”

    他歪了歪,坐直了身子,凑到赵姨娘跟前咬耳朵,“我方才打妙玉窗下过,便瞧见宝玉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给林姑娘,林姑娘不想要,那妙玉竟腆着脸自己收下了,瞧她看宝玉那眼神,啧啧!散着光呢!指不定心里头怎么盘算着给宝玉做妾呢!”

    “环哥儿!”这话触及赵姨娘痛处,脸色一下子垮下来。

    “唉哟!我说错话了!”贾环立马认怂,顺便卖了个惨,“姨娘看看我,可恶那妙玉发现我在屋外,偏叫她丫头出来吓唬我,我没留神,跌了一跤,幸亏今儿还冷着,我穿的厚,没摔疼,但年下新换上的灰鼠皮羽毛大氅都给弄成这样了!”

    他站起身来,向赵姨娘展示脏污的外衣下摆。赵姨娘眉头拧住,更心疼了,忙将贾环按在怀里哭道:“这妙玉是真可恶!往日里装得清高,对我不加正眼倒也罢了,她这样对你,还不是因你命苦,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,擎等着吧,我明儿就去找太太!”

    大年初一一家子忙着进宫领宴,向来是不摆酒的,但自大年初二起,贾府上下便要张罗起请人吃年饭来。

    这些人里头,王夫人与凤姐是最最忙碌的,因亲友络绎不绝,四处厅上院内皆要打点戏酒。好容易得了片刻空闲,两人方偷偷在后头小花厅里坐了,布了些茶点糕果,唤了两个最会使力的丫头进来按肩捶腿。

    王夫人这几日浑身上下都不痛快,那按肩的丫头心灵手巧,对着她颈下酸痛处微微发力,王夫人只觉无比松快,舒坦得双目微阖,仿佛卸了好大一块石头下来。转念又想到自己亲闺女当年在那深宫里做小伏低,是不是也从给旁人按肩开始伺候,不由得长叹一口气,心头有些发苦。

    正由思绪这么无边蔓延着,忽听得旁边凤姐喝道:“什么人在外头探头探脑!还不快滚进来!”

    外面那人“嗳”了一声,委委屈屈地走进来,一身紫红裙子,鬓边插朵紫红绒花,却没搽胭脂口脂,也不坐,也不说话,只站在那儿拈着帕子抹眼睛。

    赵姨娘那徐娘半老的小家子气模样,惯会叫政老爷心疼,王夫人见了却只觉得心烦,半抬眼皮挥了挥手道:“老爷在前厅吃酒呢,你不去那儿装样子,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赵姨娘眼圈红了,“太太这样说我倒没什么,我只是个奴才,可是……可是昨儿环哥儿受了委屈,他可是太太的儿子,是贾府的正经主子,是位爷呢!太太可得做主啊!”

    贾环向来不成器,从前在学堂里给人欺负了,也总是央着他母亲到贾政那里求情,不过求到王夫人这里实属头回。王夫人与凤姐对视一眼,两人都不知道是谁给了贾环气受。

    瞅着王夫人一脸不想说话的模样,凤姐作为小辈只好先开了口:“赵姨娘先坐下说吧,环哥儿是怎么一回事哪?”

    赵姨娘得了这句,方怯怯地挨着小凳坐下,将昨日贾环对她所说的,妙玉如何不理睬他、如何叫丫头吓唬他、如何害他摔脏了新大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王夫人仿若尊泥像,只是阖眼养神,任由着赵姨娘哭诉,一句话也没说。

    凤姐儿向来知道贾环为人,于是婉转笑道:“姨娘这话,怕是听环哥儿自己说得罢?要我说啊,这妙玉我也打过交道,若说她脾性冷漠古怪,倒是实话,可她再怎么讨人嫌,也能做不出吓唬环哥儿、叫他摔跤这事来。”

    赵姨娘见一击不中,便拿出杀手锏来,“太太和琏二奶奶不知道,环哥儿都说了,昨儿他走妙玉屋前过,恰好看见宝二爷、林姑娘和妙玉三个人坐在一处吃茶,宝二爷不知道拿了什么好东西要给妙玉,那妙玉竟就这么笑嘻嘻收下了,还拿那双眼看宝二爷,那眼神啊环哥儿都看不下去了,透着光喔,心里头不知在想什么龌龊事儿呢!”她神情忽然变得凶恶,“呸!假清高!什么好东西还送给她妙玉?还不如给环哥儿!”

    这话一出,登时叫王夫人上起火来,眼仍是阖着的,却走鼻腔发出一声清晰的不齿冷笑。按肩的小丫头吓得一愣,停住手中动作,王夫人却冷冷道:“没叫你停呢,继续按。”

    凤姐儿眉头一皱,向站在屋角的平儿看了一眼,平儿会意地点点头,掀了帘子往外去了。

    赵姨娘这边的饵已经撒完了,王夫人却一直没咬钩,赵姨娘有些急了,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讷讷地拿着帕子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。

    凤姐儿看看王夫人,又看看赵姨娘,沉下气来开口劝慰:“姨娘这话说得不应该了,妙玉几次见着宝玉,我都在场呢,真没什么的,要不全家的大小姐妹丫头们岂不都对宝玉有意思了?那妙玉旁的不说了,人是真有些本事的,前儿我身体不好,平儿操心我,听说她师父精演先天神数,便请她年后到我院中来看看。那姑娘也不言语,早早地来了,细细看过了医生开的药方子,要了我生辰八字,念了两段经,又提了张方子,我依着她去办,竟真觉得身上好了几分……太太不也是看中她修为高深,才特特下帖请她进府的么?”

    王夫人猛地睁了眼,很诧异地看向凤姐儿,“她当真有这样的本事?”

    凤姐儿笑了,把头点一点,“太太没发觉我这几日都没叫腰疼了么?”

    王夫人细细思索,当真是这么回事,缓缓点头,“难怪呢!今儿我见你精神样貌都大好了,我还当是琏儿……”说到此处忽得顿住,忙调转了话头,对廊下站着的彩云道:“既然这样,就去请妙玉姑娘过来说话吧。”

    赵姨娘目瞪口呆,眼看着就快给贾环讨回公道了,哪知妙玉不声不响就在凤姐儿跟前卖了这么大的人情,于是慢慢站起来,看着王夫人道:“太太,琏二奶奶,那我们环哥儿……”

    凤姐儿拍拍赵姨娘手背,“这有什么的!小孩子们拌嘴罢了,大氅弄脏了也不打紧,赶明儿开仓库,我亲自给环哥儿选块貂毛裁了,保管叫他满意!”

    王夫人看也不看赵姨娘一眼,她这会无计可施了,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。刚转过廊下,便看见妙玉一个人从西边走出。

    明明仍在深冬,明明带着暖意的春风还没吹到京城,可妙玉就这么娉娉婷婷地踏着一地金色淡阳迈过来,身上只是鸭蛋青色的素衣,两个花儿也没绣,面上更是粉黛全无,却如春花齐绽般灿烂。

    赵姨娘捏着帕子的指关节都白了,又不是贾府的正经主子,僧不僧俗不俗的,却能将她和环哥儿踩在脚底下,可真叫她心头发恨呐!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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