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妙玉的法子,贾政原是半信半疑的,可见了宝玉也不吵不闹了,呼吸声浮浮沉沉,竟慢慢睡了过去,这才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到了第二日清晨,宝玉渐渐清醒过来,只小声地扯着王夫人衣袖,嚷着腹中饥饿,想吃冯家酒楼做的杏仁甜酪。贾母、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,立马派家人去请酒楼大厨,现做了一份送来,又熬了米汤,掺和着与宝玉吃了。

    汤水入腹,宝玉精神好了不少,也能坐起来慢慢说话,一家子见邪祟稍退,才终于把心安放下来。

    闻得吃了汤水,省了人事,大家气氛上才松快不少,加上贾母和王夫人又熬了一宿,困倦不堪,这一刻才放心回房里歇下。等午饭后再去看宝玉,他已经好端端地坐在榻上吃茶说笑,与平常无异了。

    “那常姑娘果然是位高人!”贾母拉着宝玉的手,又想笑,又想哭,“你这孩子,收好那块玉罢,可别再让我和你母亲操心了!”

    宝玉点了点头,摸了摸项上玉佩,咧着嘴:“原来是常姐姐救了我!老祖宗,常姐姐可还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这话提醒了贾母,那位常姑娘昨日说了,若要二爷身安病退,复旧如初,还须得合族上下男丁洁身自好。贾母神色严肃起来,对站在门口的琥珀说:“你去传个话,宁府咱管不着,让荣府里各房的老爷少爷们都到这里来,我有话要对他们说。”

    琥珀有些发愣:“眼下都过来?可是政老爷这几日都在工部,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呢。”

    贾母想了想:“他倒罢了,年前新任了工部侍郎,如今皇家又在修园子,他倒是忙得很,不会去干那些糟践人的事。”

    琥珀应了一声,出去了。过了半晌门帘子一掀,一群爷们鱼贯走进来了。

    贾赦站在最前头,笑道:“老祖宗,听说宝玉如今好了,可是把我们都叫来一并看看?”他掖了掖嘴,脸上浮起一点狠毒的神色,“说来这病真是稀奇,来得莫名其妙,去得也快得很,若我说,怕是那位常姑娘使了什么阴招儿吧。”

    贾环斜着眼附和:“栊翠庵早有传言了,那常妙玉就是有妖法,老太太还是把她赶出去吧!”

    这话没说完,只听榻边传来一声脆响!是宝玉将手里茶盏掷在地上,怒骂道:“赦老爷和环哥儿这么说就不对了,我虽病得昏沉,好歹还是分的,我的病就是常姐姐医好的,你们在这里嚼舌根子,不过是因她戳了你们肺管子,让你们如意算盘都落了空!”

    贾母也气得厉害,手中拐杖往地上铛铛敲了好几下,“宝玉如今刚好,你们又在说什么混账话!全家里只有常姑娘一个人救了他,你们说常姑娘有妖法,有什么好处?把常姑娘逼走了,把宝玉逼死了,你们遂了心了,看我我打死你们这些混球儿!”

    贾母如今七十多了,平日里注重保养,总是乐呵呵的,难得气成这样,眼看那拐杖就要朝自己挥舞过来,贾赦和贾环吓得够呛,一叠声地说错了错了,再不敢了。

    “眼下叫你们过来,便是要正经告诉你们,昨儿常姑娘说的话,都给我牢牢记住了,”贾母舒了一口气,才缓过神来,“什么纳妾、收通房丫头的念头都断了罢!外头那些莺莺燕燕也离远些!”

    老祖宗一声令下,满屋子爷们原抱着希望的,此刻都破灭了,只好耸拉着脑袋嘟嘟囔囔地出了门。

    贾环到底是个黄毛小子,贾母已经发了话,只好按住收通房丫头的心思,老实上学堂念书去了。而贾赦、贾琏、贾琮几个本就跟宁府走得近,明面上的禁令只会让他们私底下更猖狂,家里的姑娘丫鬟动不得,酒楼里的老太太可管不着吧?

    这么一来二去,没过多久,贾赦便发现自己脸上生了烂疮,背着邢夫人去医馆一瞧,竟是染上了花柳病!

    他担心被老太太和贾政撞见,那寻花问柳的事便瞒不住,少不得又是一阵数落,索性找个借口,在外头寻了个别院,连家也不回。

    赦老爷不回家,贾母本就不作兴邢夫人,这一回便彻底减了势头,邢夫人自此便委顿下去,再不敢到大观园找众姐妹的麻烦了。

    那厢宝玉在床上躺了三四天,只觉得身上都躺得松懈僵硬了,求了贾母和王夫人好几回,嚷着要回大观园。贾母始终放心不下,又请了大夫来诊断,得了一句“二爷脉象不浮不沉、和缓有力,身体强壮,俱已痊愈”,这才同意宝玉搬回怡红院。

    这晚各院各房的人都睡下了,宝玉才独自小心翼翼地出了门,拐个弯往南去,路过栊翠庵时见西耳房的窗纸里透着昏黄的烛光,心知妙玉还没睡下,便学着茗烟从前教授的技艺,将食指和拇指放入口中,学着春鸟儿叫了几声。

    片刻,西耳房里也传来一声口哨,烛光微晃,这是妙玉收到了信号。宝玉整整脸色,见左右无人,忙迈着碎步往跨过沁芳闸桥,往凹晶溪馆走。

    月光如练,照得地上一片露滑苔浓,宝玉小心踏进凹晶溪馆,只见亭子里坐着好几个人了。他唬了一跳,细看竟是黛玉、湘云和探春三人。

    这三人见了宝玉,也不惊讶,只笑道:“快进来坐吧,常姐姐马上就到了。”

    宝玉愣愣地坐下了,桌上摆着几碟茶点,他闷闷地拿了一块奶油松瓤卷酥,放到嘴里细细嚼着。黛玉古怪地打量他一眼,“呆子,你这几日装病装傻了?”

    宝玉“啊”了一声,愕然地看她:“林妹妹知道我和常姐姐的计划?”

    “……原是不知道的,”身后有人笑吟吟地抱着纸笔走过来,是妙玉,“我今儿一早和几位妹妹都说啦。”

    黛玉戏谑地笑了笑,“原来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,演得还挺像!”

    湘云也笑道:“那日我没来,竟错过了这样一场好戏,今儿听林姐姐说了,才知道我二哥哥原是这样好本事。”

    宝玉脸红了红,扭动了一下,“常姐姐给我画了图纸,让我照着样子演……我本是不乐意欺骗老太太和太太的,但想着能让大老爷和环哥儿死了心,让鸳鸯姐姐和彩云姐姐都自自在在的,也算是桩美事。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他脸上流露出一点惋惜的神情,“每每看到我身边的这些姐妹,未出嫁时都是颗无价之宝,可等她们嫁了人,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,虽是颗珠子,却没有光彩宝色,分明是颗死珠子了,再老了,更变成是鱼眼睛了,分明是一个人,怎么变出三样来?”

    黛玉嘲笑他,“这话可不对了,凤姐姐好不好?珠嫂嫂好不好?不也是嫁了人的么?”

    宝玉思忖了片刻,好像有道理,却又不知该怎么说,嗫嚅了半天,方听妙玉补充道:“嫁了人也不一定是坏事,重要的是,嫁的人是她乐意的还是不乐意的,嫁了人后是继续做她自己呢,还是变得同那些混账男人一样!”

    宝玉想了想,点头道:“常姐姐说得有理,可见我这会装病是装对了。”

    探春适时地补充了一句:“二哥哥果然乐在其中。”

    不等探春把话说完,宝玉已拈了块卷酥塞到她嘴里,那边黛玉、妙玉和湘云都笑了,连声道:“快看,这人恼了!”

    五个人笑了一会,妙玉抿了口茶,清了清喉咙,正色道:“今夜请三位妹妹和宝二爷过来,是有一件要事,想与各位商量。”她目光从对面四人脸上掠过,拿出了点博士毕业答辩的架势,“咱们家虽然是公府,但就身边的姐妹而言,实在谈不上过得自在如意,今日是得势的大丫鬟,甚至各房的姑娘小姐,明日可能就被许了先前从未听说、也从未见过的人家。”

    她想起原著中迎春的结局,有点儿唏嘘,“……若是遇上了猖狂小人中山狼,这金闺花柳质就要赴黄粱!这样凄惨的境况,各位妹妹也不想遇着吧?”

    黛玉听得心头一颤,拿着帕子轻轻拭泪。湘云有点儿愤懑,探春似乎有话想说,琢磨了片刻,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依常姐姐说,该怎么办?”宝玉也有些心惊,“难不成,让姐妹们都和常姐姐一样,做带发修行的姑子去?”

    妙玉却笑了,摇了摇头,“我虽带发修行,若是父母有命,只怕也得还俗了去……一个人的力量,终究是抵不过宗族势力和那些陈旧规矩的,但是仔细想想,前儿我和宝二爷携手演了这一出戏,不就扭转了鸳鸯和彩云的命运么?”

    她语气激动起来,站起身道:“若是心在一处,力气也使在一处,各人凭着各人的能耐,必定比一个人独自抵抗要有用多了,你们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宝玉自然忙不迭地点头,黛玉、探春和湘云想了想,也缓缓颔首。

    “既然大家都同意我的想法,我便有个主意,不如咱们借着大观园的地界,成立一个讲谈社,各房各院有些能耐本领的姑娘,不论是主子小姐,还是丫鬟下人,都可以加入进来。平日里起个论坛,大家或是相互学习,或是议些巾帼事迹,或是谈谈生活烦恼。若是有那些外人为了眼前利益,逼迫我们嫁到那不中意人家里去的,我们便携手力争,讨它一份清净自在,将命运都紧握在自己手里来!”

    妙玉这话说得雄赳赳气昂昂,在凹晶溪馆满院清辉里回荡,对面坐着的四个人都傻了眼,瞠目结舌地看向她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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