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常姑娘,进了尚书府,就要入宫应选,你可想好了?”王夫人站在潇湘馆竹林下,昏黄的夕阳穿透叶梢,将她一半身子按在阴影了,另一半却照得明亮。

    妙玉望着王夫人和她身后的十来个仆妇,又回头看一眼站在不远处泪光闪烁的黛玉,西面最后一抹浓烈的金红消散,东方的碧落已经暗下来,又是一个沉沉的乌夜。

    她唇角弯了弯,很认真地盯着王夫人的眼睛,“太太,我想好了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叹了口气,从黛玉面颊上扫过,定格在妙玉脸上,“你竟是个讲义气的……说实话,我还挺喜欢你的,人生得漂亮,学问又好,也识大体,若留在府里,想嫁人了,我也是愿意替你寻一门亲事的。”

    但妙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其实王夫人还是想把黛玉送到尚书府的,可老太太已经问过两回了,说什么“你要赶走那孩子,就是要我的命”。再加上上回赵姨娘和贾环在她跟前告密,说妙玉对宝玉心怀不轨意图,虽然被凤姐儿打太极不了了之地化解了,王夫人心里头到底还是存着疑虑的。

    能送走一个是一个,既然妙玉执意要去尚书府,那便顺水推舟吧。

    迎面一阵入夜的凉风,竹梢晃动,伴随而来的是浅浅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“郑夫人,”王夫人移开目光,看向妙玉身后走过来的身影,和声细语地说,“怎么亲自过来了?”

    妙玉转过头,看向那位尚书府的大夫人。

    大约是年岁上去了,并不是十分威严的长相,比起王夫人的长脸,郑夫人面若银盆,线条柔和,说不尽的富贵气象,尤其是皮肤,保养得很好,柔白细腻,但是笑起来时眼角依然会显现出一点纹路,看得出岁月留下的痕迹。

    “犬子无知,不知大观园是姑娘们的住所,”郑夫人有些歉疚,“因他和贾大人一样,如今也在工部任职,专事修建园囿,学着烫样呢!他今儿听说我来,便央求着一并去省亲园子里逛逛,我见他半天没回来,跟丫头们打听了,才知道唐突了各位姑娘,就想着赶紧进来寻他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略略一惊,张着脖子往郑夫人后面望,郑夫人却含笑道:“还好没进各处院子里,只在溪边逛了逛,如今人已经找着啦,就在门房里候着呢。”

    妙玉目不斜视,却在心头默默猜测,方才沁芳亭里的男子大概就是兆佳府上的公子。抬眼看看黛玉,大概也明白了,垂着眼不敢往郑夫人这边望。

    王夫人嗳了声,说:“找到了就好,我们这园子,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真要迷了路,好半天也走不出来呢。”

    她笑得讪讪的,向前推了推妙玉:“郑夫人,这是常姑娘,也算是家里的远房亲戚,修行了好些年,耽误了年纪,但常姑娘修为很高,教养也很好,如今在我们家讲讲佛理,上回郑夫人到小佛堂来,应该也见过的。”

    郑夫人上下打量妙玉,伸手搂过来,笑得眼角纹路都深了,“我上回就觉得这姑娘好,容貌就不说了,年岁也正好。”

    兆佳府里的七丫头小月如今已有十八九岁,郑夫人原本还担心王夫人塞个庶出的姑娘过来,毕竟她见过的贾府姑娘,除了宝钗以外都尚未及笄,幸亏寻着这个常姑娘,恰好和小月一般大,不会穿了帮去。

    这样一来,兆佳马尔汉如今正任着户部尚书,内务府总管凌普也是太子这边的人,只用将应选秀女的名册改一改,便能蒙混过关。

    “既这么的,我便放心了,”王夫人向郑夫人点点头,然后扭过身,朝潇湘馆乌压压一大帮丫头婆子说,“安置你们姑娘歇下吧。”

    一群人乌泱泱散开了,黛玉远远站在潇湘馆石道上候着妙玉。

    郑夫人哪里知道潇湘馆并不是妙玉的住处,大观园是贾府后院,她虽是女眷,却也不好多留,便捏了捏妙玉的手道:“你好好在家歇着,慢慢收拾东西,都收好了再遣人来报,我亲自过来接你,只要在三月前,都是来得及的。”

    妙玉点点头,蹲了个礼。蹲安是旗人家的规矩,常家虽是汉人,但也请人粗粗教过。

    郑夫人很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背,方和王夫人并肩往园外去了。

    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,何况从玄墓蟠香寺到京城牟尼院,从刚进府时住的屋子到栊翠庵,这才多长时间,她就搬了三四回,细软和换洗衣裳都不多,只不过仔细是把母亲和云空师太留给她体己东西拾掇拾掇。

    终于到了临行那一日,黛玉、宝玉、湘云、三个春和大观园里得过妙玉帮助的丫鬟们都到了栊翠庵东耳房中,连向来淡淡的宝钗都来了,说要跟妙玉好生告个别。

    “……没什么可牵挂的,还在京城里呢,往后聚起来也是方便的,”妙玉最怕人哭,尤其是怕黛玉哭,“尚书府看上去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,等过了选秀,我就和郑夫人说说,看看能不能回大观园来住几日,就像我们云丫头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这倒也罢了,等明儿我家妹子宝琴、还有珠大嫂嫂家里的两个表妹进京,就把你也叫回来,那才热闹呢,”宝钗含笑道,“选秀那日我也要去的,宫里头见罢。”

    妙玉点点头,又将先前准备好的临别礼物分给众姊妹。大家都有点儿不好意思,明明是妙玉仗义相助,临到走了,反倒收了她的礼物。

    有家人来报:“常姑娘,尚书府的郑夫人已经在花厅里候着了!”

    小轿子抬过来,金嬷嬷和章嬷嬷抬着两口箱子出了山门,绿杯也拎着小包袱,侯在「苦海慈航」的大匾额下。妙玉深吸一口气,向姊妹们颔了颔首,方转身迈出栊翠庵。

    “常姐姐!”是黛玉,从后面追上来,将一个小小的竹叶青色荷包塞进她手里,“是我自己做的,拙劣了些,姐姐若不嫌弃,便收下吧。”

    妙玉一刹那有点想哭,她张臂抱了抱黛玉,还是很纤细的肩背,但比从前的弱不禁风好很多了。

    她弯了弯唇,替黛玉理好垂在额上的刘海,“一定记着锻炼,不要挑食,多吃肉和蔬菜,那些粥啊汤啊少用为上。”

    黛玉点点头,表示记下了。妙玉攥着那小小的荷包钻进那顶轿子,摇摇晃晃地,仿佛又回到了从弘慈广济寺出来的那个雪天。

    兆佳府虽是尚书府,但京城就这巴掌大的地界,从一品大员的府邸也翻不出什么花来,和贾府区别并不大,一样的雕梁画栋、富丽堂皇。

    只是因为家中人丁稀少、又崇尚骑射文化的缘故,这兆佳尚书府建得更宏阔,有一种肃杀凋敝的气息。

    尚书大人和郑夫人显然对收养女一事很是重视,大概是怕落人口舌,特地在正厅摆了个仪式。

    妙玉先恭恭敬敬行了磕头礼,敬了茶,尚书大人方让左右下人都退到厅外,一副有正事要谈的样子。

    她有些紧张,挺直背,睁大了眼看向坐在上首的尚书夫妇。

    “丫头别紧张,”郑夫人笑着拉她的手,又指了指下首的第一把椅子,让她坐了,“既然今儿入了我们兆佳府,往后就是我们家的姑娘了,头一件是你这名字,内务府的册子前儿递上去了,进了宫,你就叫兆佳妙玉。”

    妙玉点点头,她和常老爷没什么感情,这个姓氏嘛,暂时抛去也罢。

    兆佳尚书捻着胡须开口,“另一件,三月十三日就要大选了,宫里头选秀三年一次,讲究得很,若是留了牌子,旗人女子或为皇子、皇孙拴婚,或为亲郡王及亲郡王之子指婚,最差也能分去尚仪局里当个宫人,也不必担心,这几日先在月圆阁里住着,太太会请嬷嬷来教导。”

    尚书大人本来对这事并不十分乐意,小月是任性,送到宫里磨练磨练脾气也好,无奈夫人舍不得,红着眼睛求了几回,他才点头答应了。

    好在兆佳氏是正白旗,族人不多,前头也没出过主子娘娘,兆佳尚书如今也算是太子跟前的红人,内务府里自然不会刻意为难,只是能落个什么结局,就看这位妙玉姑娘的造化了。

    毕竟妙玉得了势,便能帮衬着太子一党和元妃,若是撂了牌子,作为一枚弃子,也碍不着他们什么事——这可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。

    郑夫人有些动容,将一块精致的杏仁酥放在妙玉跟前,示意她吃,轻声道:“姑娘不要伤心想家,我们家里头也有个丫头,任性了点,你们姊妹一处伴着,亦可以解些烦闷……还有个小子,如今在工部任职,年纪虽然二十二了,为人也不算很沉稳,你只不用睬他。”

    叹口气想了想,又正色问道:“你是真的愿意到我家呢,还是被王夫人硬塞进来的?”

    妙玉眼波一动,这话问得有些难答,说不好便会得罪尚书府和贾府。

    她思虑片刻,方垂着眼帘慢慢答道:“既是贾府的太太青眼看中了我,我也是乐意来长长见识的,若蒙老爷夫人开恩,愿意留下我,当家里小姐一般疼着,我自当全心全力报答尚书府。”

    郑夫人很和善地笑了,“你能这样想,我便很放心了,这就去月圆阁收拾收拾吧。”

    妙玉一一都答应着,退出了正厅,身影绕过廊庑,站在厅前看着她背影的尚书大人和郑夫人便对视了一眼。

    “老爷看着如何?”郑夫人忧心忡忡,“我请人查过了,她虽是汉人,父亲早离了任,也不怎么在意这个嫡亲的大女儿,母亲也早病逝了,模样教养都是不错的,请嬷嬷调理调理,送到宫里也是成的。”

    兆佳尚书揽过夫人肩头,“汉人姑娘又怎么了,夫人是汉家出来的,可不比多少旗人女子差!我虽不爱说自家丫头,但小月跟这妙玉一对比,当真俗气不少……我只担心一件事,太子爷一心要我们家姑娘当阿哥福晋,但他可不知咱们狸猫换太子的事,或许被撂了牌子,才是这孩子最好的造化吧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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