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跑了两天两夜,回到京城之后,迎接胤祥的是满永寿宫的白色丧仪,额涅的棺木已经被停灵在奉安殿,明明是初夏,满宫里却清冷得像个冰窟窿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人情凉薄还是另得了他人授意,母妃生前伺候的宫人此时都不知道去何处了,两个妹妹从后殿的角落里钻出来,孝服穿得东倒西歪,发辫散乱,脸也哭花了,他只觉得心头无比凄苦,仿佛被劈开做了两处,眼前一黑,跪倒在灵位前,重重磕了三个头。

    从太医口中,胤祥并没有得到关于章佳氏死因的确切答案,连他母子二人一向信任的瓜尔佳太医,都在那一日忽然被调离了太医院。胤祥只能苦笑,强撑着料理完了章佳氏的丧仪,尘埃落定时却大病了一场,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月,方才痊愈。

    当萧索的秋日来临,南巡而归的车马踏入紫禁城时,他已变成了一个沉默而瘦削的少年,站在阿哥所宫门前的夹道里,向坐在御辇上的那个人投去复杂的目光。

    那是万岁爷,是御龙的天子,他从来都是万分崇敬,终日苦学,不过是想成为足以让那个人万分骄傲的儿子。

    可那人也是他凉薄的父亲,任由他凄哀的母亲毫无预兆地死在这幽幽深宫里,只在她逝世的两个月后,轻飘飘地赐了一个“敏妃”的封号。

    星移斗转,八年后,胤祥又一次站在阿哥所宫门前的夹道里。

    而这一次,是内务府大臣一行人陪同他去兆佳尚书府中正式行文定礼。

    不知怎地,大概是婚事将近,最近他总是想起万岁爷和额涅,想起姑苏的常姑娘。如果说万岁爷对他额涅的凉薄让他懂得帝王之爱何其可悲,那么常姑娘呢,常姑娘是他年少时第一个动心的人,或许也是他这么些年唯一动过心的人。

    每每想起那个乌云遮月的夜晚,他仿佛就来到了心中唯一一块境地。那种纯真感甜蜜而柔软,好像只有在想起常姑娘时,才会让他觉得在这众皇子明争暗夺的深宫中,偶一沉浸在温柔乡里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。

    毕竟,常姑娘直到身死,都不知道远在紫禁城里,有一位皇子曾对她心怀爱慕之情。

    康熙四十六年的四月初十比寻常的暮春更为闷热。早上胤禛特地从雍亲王府进了阿哥所,盯着胤祥换上了一件深绛色的缂丝袷纱蟒袍,瓜尔佳侧福晋半是嫉妒地站在院子门口目送,可胤祥连看也没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胤禛哑然失笑,又开始心疼起这位十三弟,一年里连着纳了一位侧福晋,娶了一位嫡福晋,旁人艳羡的很,可这两位女子,都不是他的心上人啊。

    妙玉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,内务府的太监们早就来报过,这一日上门过礼。

    虽不用尚书府预备些什么,但兆佳夫妇还是有些坐立不安,喊下人们将府里处处打点装扮,万不可叫旁人看了笑话,而兆佳小月和兆佳景仁这对兄妹倒是一副吃瓜看戏的表情,大早上地跑到月圆阁里,嚷嚷着要带妙玉去偏厅听他们下礼单子。

    内务府办事倒还熨帖,听说聘礼和行初定礼筵宴等事都是上奏了万岁爷请旨的,依着先头几位阿哥迎娶福晋核减之例,准备好了赐给十三福晋的聘礼。

    她坐在偏厅里听着,这皇家着实大手笔,先是给兆佳夫妇的,有耳坠、皮袍朝衣、鞋袜帽巾、带环荷包,甚至连小刀、耳挖筒和鞍马都给配齐了,还另赐了十两赤金和七百两白银。

    至于赐给她本人的,有嵌珊瑚东珠的金项圈、金耳坠、大小金簪、金手镯,还有金银钮扣、各种颜色表里绸缎和皮草,等等等等,大箱子摆满了整个前院。

    妙玉听到唱礼单的太监报到东珠,倒是猛地想起了少女时收到的那枚南珠。常宅大门前,那青年别别扭扭地塞过来,口中只说“这南珠是我幼弟给你的”,然后便一句也不肯多说地走了。

    那枚珠子很秀气别致,但着实算不上精致,想了想那个容易脸红的清俊少年,还住在南巡的行宫里,大概是哪个皇子的小小侍从吧。

    胡夫人见到这枚南珠,倒也没有多问,只是命人去镶了银托,做成一只坠子给她收着,小小女儿家的旖旎心思,何必戳破呢。只是自妙玉进京之后,满京城权贵都爱东珠,还从没见过有人佩戴南珠,这么一比较起来,这南珠倒算是有些稀贵了。

    那边还在唱行初定礼筵宴时上演的戏目,妙玉摇了摇头,从回忆中缓过神来,两世为人啦,她比谁都懂得,什么叫悟已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。人哪,还是得往前看,顺顺溜溜地过了眼下的槛,才不至于叫以后后悔。

    好在这会初定礼筵宴,她这位新福晋竟是不用出面的。松泛地歪在侧厅美人榻上吃果子,只听得隔墙的正厅里一片热闹,先是她未来的夫君正式拜见了兆佳尚书,皇子这一拜,福晋的阿玛和额涅答礼时要还三拜,她不由啧舌,果真皇家威严不可逾越呐。

    妙玉本还想趁着成婚前再去两趟大观园,看一看那位黄夫人的教习成果。哪知初定礼一过,郑夫人到底见识过上回太子进府时她的胆大妄为,怕她贪玩放纵性情,在天家里坏了规矩,只把她养在月圆阁里,除了伺候的嬷嬷婢女外,连兆佳小月也不能名正言顺地过来跟她说话,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从围墙翻进来陪她解闷。

    但妙玉有什么闷的呢,毕竟是经历过某疫情十几天隔离和七年多的玄墓蟠香寺苦修的宅女,拉着绿杯和嬷嬷们把童年游戏都玩了一遍,从跳格子到一二三木头人,从飞行棋到大富翁,没人比她更懂如何给自个儿找乐子。

    几个人正玩到兴头上,那边传话,说不日就是成婚的吉日了,今儿请姑娘到太太屋子里试喜服。

    郑夫人见了妙玉很诧异,在月圆阁里养了大半个月,却见她气色愈发好,连身段都更窈窕了。

    妙玉行过礼,才扭头往堂屋里看,皇子嫡福晋的吉服和礼服都是内务府送过来的,此刻舒朗地挂在木架上,午后的阳光暖融融打过来,照得一片清晰。

    礼冠是用熏貂做的,顶上红宝石和东珠闪闪发亮,石青色的蟒袍,湖色暗缠枝勾莲实地纱里,通绣九蟒五爪,她从前在电视剧和博物馆里见过这样的衣物,只觉得老气横秋的,但此刻见了真品,不由感叹那缂工是何等的平薄精细,捻金匀细,绣纹生动,叫穿上它的人无比沉稳富丽。

    衣服上了身,郑夫人在一旁感慨,“果然皇家气派,我嫁给老爷的时候,也没穿过这么体面的衣裳……”

    妙玉含笑道:“往后太太可不得被封命妇,只怕一柜子的好衣裳,穿都穿不过来。”

    郑夫人被她逗笑了,拿食指点一点妙玉额头,她心里头还是很喜欢这个养女的,兆佳小月一心向往草原,太随兆佳老爷了,每回看着这个来自江南养女,反倒想起了在娘家的日子。

    本以为妙玉代替小月入宫参选,又被封了十三福晋,于兆佳府百利而无一害,郑夫人心里便不会难受,可到了正日子那天,她还是一早儿就在房里抹眼泪。

    妙玉在月圆阁里梳妆好了,只等着大红双喜字八人抬大轿来接,浩大的迎亲队伍依照事先选定的路线奉迎,彩轿抬到兆佳府的堂屋之中,前厅里宾客盈门,连王夫人带着三个春、黛玉、湘云都来了。

    兆佳景仁在人群里一眼看见风姿绰约的黛玉,已经愣在了原地,往日那么乐天的尚书公子,这会却赧然地躲在帷幕后面,不得动弹。

    而那边郑夫人看着妙玉款款走出来,眼眶又一次红了,还好兆佳小月偷偷站在她背后,帮她顺了顺气,这才没彻底哭出声来。

    眼看吉时已到,兆佳尚书点了点头,女官高声宣布“升轿”,妙玉有些不舍了,湿着眼眶,向她的养父母一一拜别。

    早就知道要嫁了,真的事到临头,却还有恍惚之感。她低着头登那大红色的轿,一路上晃悠悠地,轿内悬挂用红黄丝线连接在一起的镜子,照出她砰砰乱跳的一颗心。

    吉服太隆重,里三层外三层的,红盖头下顶着沉甸甸的吉冠,到了阿哥所,她晕头晕脑地下了轿子,五月里的暑气拂过来,她热得脖子上都是汗。

    往端本宫的一路上都是红色的,铺地用了红鬃毡,梁上结着花彩,明明是大白天,红纱灯笼却插得到处都是,将小小夹道照得宛如深红星海一般。礼乐声起时,她有些揪心,又有些兴奋,毕竟在十三阿哥迁居前,这处阿哥所里的三进小院子就是她的家了。

    她知道十三爷的好结局,只要自身小心些,不仅能获得近距离观赏九子夺嫡的vip席位,说不定还能拉贾府一把。

    正房里四处都站满了人,她分不清东南西北,更认不出每一身吉服代表什么官品和他们繁琐的满人名字。有人引着她的手,站到了花门前,对面才慢慢地走过来一个人影。

    她垂着眼眸,从红盖头的流苏下偷偷看,和那次在弘慈广济寺前一样,午时的日光照在石青云龙蟒袍的衣角上,淡淡的一片柔光,描金的皂靴足底踏过青砖,一声声的,很是利落敞亮。

    成婚礼仪式很简单,因为不用拜万岁爷,只要对着乾清宫方向参拜即可,她和身边那人行过礼,便被女使非常恭敬地将引到新房之内。

    “十三爷去席上了,请福晋在此等待合卺吉时。”

    女使留下一句话便走了,空旷的暖阁里,只听见自鸣钟不急不慢的滴答声,时间像灯火一样,倾泻下满地胭脂色的浮尘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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